2010-12-01

悲歌 <上>

  後院晾著的衣服被燥熱的風吹得啪啪作響,阿枝突地想起該是到醫院的時候了,放下手邊還未晾完的衣服,隨意打理了一下幾綹亂髮,穿起她那套十數年未變的白衣裳,雖然領口處被不小心滴下的油漬給黃了一小塊,但那一點污垢是不能使她有所煩憂的。
  屋裡亂糟糟的,堆滿了各式的加工品,她跨過去,勉強從可稱之為走道的地方走了出去,年邁的母親正坐在門口看著屋外的景況,幾個年幼的小孩無憂無慮地在門前那間廟的廣場玩,母親看著孩子們,臉上掛著開心的笑容。
  阿枝放了幾張百元鈔票在桌上,深怕母親會看不見似的,用手將桌上的東西全掃在桌角一隅,百元鈔票便明顯了起來,她又順手放了幾個十元銅板在鈔票上,以防風將鈔票給吹走了。
  確定了母親的臉上還掛著笑容,阿枝才放心地到醫院去,這時已下午四點鐘了,等會還要趁空檔買晚餐給母親,也許一會兒送瓦斯的阿吉會到家裡收瓦斯費,桌上的鈔票應該足夠付給他。阿枝一面不停地想著民生的問題,一面騎著他那輛老舊的機車奔向醫院。
  阿枝受僱於一對小康的薛姓夫婦,這對夫婦的母親患了癌症,已經是末期了,每天纏綿於病榻上,她負責當看護照顧其吃喝拉撒,晚飯時間前得用布替病人擦拭一遍身體,並注意抽痰機的痰是否滿了,以及呼吸器是否正常運作著。夜晚入睡後才是阿枝真正工作的時間,她必須在病床旁嚴陣以待,注意任何可能發生的突發狀況,癌症末期的病人隨時都可能會被死神召喚。
  這份工作是阿枝收入的主要來源,那對夫婦給了她不菲的酬勞,她也彷彿為了這筆不少的錢而盡心盡力地照顧著病人,有時她偶而會打盹一下子,但都會立刻驚醒。她打發漫長黑夜的方法千奇百怪,但最愛沖泡一杯熱騰騰的美祿,讓濃濃的可可香味飄散在病房裡,只從窗邊門下的小縫輕洩出去。有時她會拉開窗簾,凝望滿天的深邃,或是看光害而成的夜空,遇上雨夜她就看雨珠在玻璃上滑落,還有那霧濛濛的街景。反正,她總得找個方法讓自己渡過長夜,儘管是寂寞的。
  躺在病床上的薛老太太,據阿枝推測大概和自己母親年齡相仿,雖然因為病魔折磨而無法言語,甚至呈現昏迷狀態,但阿枝相信老太太一定還聽得到聲音,所以阿枝打發時間的方法之一便是和老太太聊天,或者可以說是傾吐。
  聊著聊著,阿枝不免會想起家中的母親正在做些什麼?夜深人靜時沒有人陪伴會不會孤單?薛老太太和母親是同世代的人,誰比較幸福呢?薛老太太有孝順的兒子媳婦仔細照顧著,大概比母親幸福吧!母親現正一個人在家呢!可是薛老太太被癌症折磨,母親仍健健康康的,除了有輕微的糖尿病外,一切都算好,不過母親沒有兒子陪伴,連女兒都無法陪伴她。一個女兒到了四十多歲還沒嫁人,也沒辦法讓老人家享受含飴弄孫的快樂。
  「老太太,我媽媽今年六十七歲了,大概和妳年齡差不多吧,我常常在想,老太太比我媽媽命好太多了,怎麼說咧,妳兒子這麼孝順妳,雖然妳現在生病,可是他們早上就來陪妳到那麼晚,和我媽媽不一樣,她是從早上起來就開始做加工,然後等我買早餐回家,還要幫我應付討債的人,真的是辛苦,下午一個人在家看電視,晚上一個人去睡,有女兒等於沒女兒,人家是嫁女兒捨不得,我媽媽是沒嫁女兒倒好像女兒已經嫁了一樣。」
  阿枝喃喃地又提到母親辛苦的一生,病床上的薛老太太若有似無地眼球快速轉動了一陣,她當老太太全聽進去了,滔滔不絕地又東扯西扯了一下,並喝掉了二杯美祿。
  到底薛老太太聽到阿枝說的話沒有?這件事沒有人能得知,只知道老太太呈現昏迷狀態,隨時都可能死亡,至於一個將臨死亡的人,聽不聽得見又有何關係,至少,沒有人在意。